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请告诉我黑暗的尽头

2004-03-07 14:25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施依秀  我有话说

《告别薇安》是安妮宝贝的第一本书。她自己评价这本书“是一个人刚出发的姿态,有很多单薄的锐利,容易被打碎,所以有疼痛”。我愿意相信疼痛是真实的,否则难以接受有读者自称,在睡觉之前看她的小说,觉得被安慰,然后入睡。这些脆弱、鬼魅的爱情故事的背后充满了对爱的掩

饰和诋毁,它们变成了死亡、疾病、自恋和孤独的性。这一切不是自由和幸福的定义,更像是一出黑夜的前奏,使人在噩梦里惊慌失措。

如果这一切是真的,那安就活不了多久。如果想活下去,生活就必须变成幻觉和游戏。在这个意义上,活和不活没有质的差别,之所以选择活的方式,只因还有具可以穿白棉布裙子、旧牛仔裤和光脚穿球鞋的身躯。这具肉体内在的苍老刚好映衬出外在的艳丽和妩媚,而整个世界是如此不符合梦想,似乎真的随时可以决绝。安说自己“始终在写作,也许是为了找到一条路途让自己的灵魂平静。”她是找到了路途,弗洛伊德称其升华。

我更喜欢理性一点的形式,可在这样的文本面前,一旦理性就会变成分析和批判,就会产生社会责任和抗议。因为自由是对的,但空洞的自由带来对自己和别人的虐待却是可耻的。安是幸运的,因为她找到了这个可行的,并且毫无危险的存在方式,让灵魂平衡。而另一些处在爱和恨边缘的不幸的人们,却沉溺于焦虑、抑郁症、酒精香烟之中,透支着新鲜的生命,并失落了本该健康积极的人生观念。问题的重要一面就在于,如果真将生命当成了幻觉,就再没有长大成人的可能了,个人只有迷失于幻觉,亦或模仿杀戮。

在这篇短文中,本想说明一些东西,可能会太满,亦或太重,或者太偏激,但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也说不清。

记得一次被提问,比较《泰坦尼克》和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中主人公杰克与保尔的异同。我回答“他们都年轻”。同学和提问的老师都笑了,好像答案不得要领。但为什么不是呢?时间决定并且验证着他们的选择和激情,对于个体而言,除了先天性格中的倾向,能决定一生的就是年轻时的生活态度和方式。而且一旦开始,就无法摆脱那样的模式,它们会变成潜在的期待,刺入每一个已经成型,正在成型,即将成型的细胞中。对于安这样的女子,爱情已被异化成各种冰冷的方式,相互折磨,自虐和虐他。这是现代文明的特征吗?

他压住她的手臂,把点燃的烟头摁在她的背上,听她发出猫一样的尖叫。这是一个他喜欢的游戏。他说,为什么你不跟林走,告诉我。他一边问,一边换一块皮肤再摁下去。她看不到自己背上的伤痕,就像她不知道她可以负担的绝望有多重。――《杀》

在这个不合理想的世界里绝望,被孤独寂寞彻底吞没,身体在寻求,却永远无法获得满足和平静,那已经不是爱和不爱的问题,他们失去了爱的能力,即使是折磨到疼痛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,于是就会有屠杀,有鲜血,它们象征新鲜的快感,成了活着的证据。到这样的时候,杀与被杀似乎是无关罪恶的结局。

她并不是刻意要杀他。她想。她强迫她去精神病院看病,强迫她吃药。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病。她只是想让他抚摸她。她渴望他能够抚摩她,而不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。她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,有时她只是恐惧地轻声呼吸。很多时候,她都是安静的,她只是对他说,别离开我。那个早晨,她也是,这样低声地企求着,然后举起扳手,用力地敲向他离去的背影。――《杀》

是谁要离开她?是她自己。她只是病了。在还没有长大成熟的时候,就中途停下,迷恋上海岛女妖的歌声,执著痴迷于某种爱的感受,然后爱失去了外在的对象,指向自身,变成了自恋。离开了爱的抚慰就无法生存,就像安总自称“离开了写作就无法生存”。有好心的评论者在网上劝告说,“这是一种危险的话语,人总要生存下去,即使不能写作了,也应该从生活中去寻找其他乐趣。一个都市白领女青年为自己的生存设置了一个必要条件,无论如何是危险的。尤其是当她的这个条件很难有所突破的时候――我是指她的作品一直没有跳出她所想象的那部分生活,一旦那些虽然真实但极端灰暗的生活梦想破碎,后果是不堪设想的。”其实他不知道写作对于安就像恋爱,用文字构筑的虚假的存在方式,不仅可以遮掩记忆中的过去,而且从心理上说注视自己的沉沦也是有快感的,这甚至可以代替那些昂贵的治疗神经症的药片。

真好。我的面具还是甜美纯净。没有人知道我的心,是这样的苍白和颓废,还残缺不全。林不知道我十七岁就和别人同居。不知道我混在酒吧里狂喝烂醉。不知道我赌钱吸毒抽烟打架。他最多知道我喜欢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觉。――《呼吸》

蓝开始变得很神经质。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、失眠,并且脾气暴躁。她是严重的抑郁症。时好时坏,反复多次。――《七年》

有人坚持认为后现代是放松,是对感官和欲望的放松,其实后现代更像一个身体成熟心理幼稚的孩子,让家长心痛。如果可以诚实些,不难证明,后现代不是放松,而是紧张,尖锐的紧张、叛逆和焦虑。曾经见过一位写作的女子,她是如此年轻,有令人赞叹的面容,不说话的时候很迷人,但一开口就喋喋不休地谈人的内心、现代艺术,梵高、弗洛伊德、渡边淳一等等。她的不幸福的形态不断地敲击我,显然性不是她们的问题,开不开放也不是问题,自我意识、独立奋斗也不是问题,但是她不停地和心理医生说话,她需要帮助。她说决不放弃写作,为此辞去体面的工作,虽然小有成就,可是在二十出头的花季却告诉我她的心老了。后现代的这些女子天生细腻敏感,并不是认同残缺、孤独、药片,并不是拒绝爱情,却只能用漠然的表情来保卫自己脆弱的心。

他说,你能留下来吗。她说,不行。她拉开一角窗帘,看了看外面,她说,下雪了。这是他们邂逅的第一次。他记得同样的场景和对话。时光无止境地轮回。生命在里面飘零。他低声地说,我爱你。女孩冷冷地看着他。别对我说这个,我不相信爱情。――《疼》

在他迅速冰冷下去的脸颊旁边,她伏下身轻轻地对他说,我不跟林走,只是不想和他说再见。我憎恨别离。――《杀》

一般来说文学和现实是有距离的,但这种类型文本中展示的孤独寂寞感是现代人的病症,却一点也不耸人听闻。大多数读者一定会产生类似的超出审美本身的强烈震撼:因为迷失于被压抑的情感,拿生命作为交换的筹码,这个选择在当代不分男女。

其实宁愿相信这是个修辞爱好者的文字游戏,想象力的训练,和一点点靠近人性的心,否则我那么希望永远不要看见这样的文字。这就是全部吗?不是。其中还掩藏着女性关于爱和性关系的理解和不诚实。

安总在写无爱的性。在这个不合理想的世界,安诉说:“我真的不了解你。他说。从来没有了解过你。但是为什么要了解呢。她笑。我们始终孤独。只需要陪伴。不需要相爱”。?《告别薇安》?这不是自由的本质,只是绝望的姿态。失落爱的人才会绝望。拒绝爱是反人性的,无爱的性本是人应该超越的阶段。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总会有人摆出这个姿态。处在爱的边缘,安并非不相信爱,因为似乎只有最渴望又最缺失的东西才会拼命去写。看上去,和谁做爱和爱不爱没有关系,只和寂寞有关,而相处的过程更像一个漫长的等待,可以来,可以走,只是要为寂寞找到合适的抚慰,那里是温暖的,脆弱的,需要照顾的,无法实现的真正的生活。

这是我要的,平淡明亮的生活。简单朴素,却温暖。林轻轻地伏过来,亲吻我的脸。在每一个他爱着我的时刻。我是一个多么害怕寂寞的人。我曾多么寂寞。――《呼吸》

他说,她十七岁开始和我在一起,已经快七年了。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。但事实上,她就是我的妻子,我的女儿,我必须照顾她,也只能照顾她。――《七年》

当一个女子可以平静地接受各种男人时,可能是他们中没有她真正爱的,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一个人令她爱到了极致,已经无条件了,如此和谁做爱其实并无不同。然而不同于人们在合适的时间,找合适的人结婚,过正常的性生活,生一堆孩子等等,爱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。正是因为有爱的参与,对于做爱,有时做了就和没做一样,有时没做就和做了一样。

当然千万不要以为那些女子是没有底线的,她们最为坚韧的品质是:无论是爱还是不爱,都不出卖灵魂,她们不做妓女那样的交换,随时要挣扎,决不妥协。这一点取代了身体成为了生活的底线。

对很多人而言,有些年龄是经不起引诱的,也经不起消耗。安从来就知道自己病得不轻,而且死有余辜。“他在旁边看着她。她二十四岁了。在任何人的眼中,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。应该大学毕业。幻想着美好的爱情。可是只有他知道。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。在身体和精神上,她都是残缺的。”(《七年》)她期望着“还可以正常地爱一次。真正的正常健康地爱一次。”(《杀》)?

从安那里可以判断一个女子一生中有三个男人就已足够富有。一个用来怀念,一个用来安慰,一个用来追求,但爱只有一次,所以分裂在所难免。

从十七岁至二十四岁,对于安来说,就是一生。

人有太多的经历其实是不好的,所以安的写作与其说是自由的,不如说是在疗伤。倾诉完成后,安妮宝贝离开了上海,去了北京。可人人都有要面对的二十五岁。

作为女性作家,这样的身体写作还有更多的价值。她代表了女性的视角、体验、需求、和独一无二的意识。这种文体是女性创造的,这样的人生体味也只有女性作家表现的准确,虽然一定会极端。女子是更容易得病,更易身体化的,表现出那些文字没有历史,没有理想,也远离现实,有文身般雕琢过的阴暗的美。她们是二十世纪末后现代景观中的一角,据说后现代作品都不会让人感到舒服,其价值和喜不喜欢无关。

是不是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女性的世界?王小波曾经读了陈染的《私人生活》,然后想对女性文学说点东西,可是他认为小说最后让主人公进了精神病院,应该是失败的。他以为这样写小说的态度是不严肃的。因为正常推理,如果听了一个故事,后来发现讲故事的人头脑有问题,一般情况下,读者会后悔,觉得不该一本正经地听了很多疯话,所以该算是女性文学中的败笔。王小波也写小说,知道写作的辛苦,作为男性,他也努力想尊重女性作家,但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怎么会有这个结局。这当然证明王小波足够健康,同时也说明了客观存在的理解上的隔膜。比如在医学上歇斯底里症几乎就是女性的专利,虽然和子宫的游移没有关系,但的确几乎没有男性得这个病。可以说在女性作品里设置的抑郁症,各种神经症决非不严肃,恰恰敏感的折射出后现代生存的真实处境,这样的文本就好像病历。

文学本身不是封闭的文本,如果谈文学就是搁置问题,那就没有必要。杜拉斯说:“我作品中所有的女人,她们受到外部的侵袭,到处都被欲望穿过,弄得浑身是洞。如果有幸福的话,它总是同绝望紧密相连,同绝望和遗弃不可分离。”可问题在于女性不能满足于浮现情绪,不能沉溺于自己性别的角落,陷入这样的“后现代生存方式”。一旦不把阅读作为娱乐和游戏,它们将会像毒品,安排一条没有未来的生活道路。如果说有人因为周期性抑郁症自杀了,那文学的积极目标应该是,阅读使他们活了下来,而不是更多的人选择死亡。

其实在两性关系中,女性要做的工作一直很多。如果男性都像女性理解的那样,那女性意识的一切所谓觉醒,不过是男女间某种平衡被打破了,大家都成了自以为是的自私的孩子,写作和阅读就成了纯粹的虚构残酷,满足欲望。后现代就这样轻易的失去了本质,结果必然是一切绚丽的场景都极为短暂。男性女性必须一起成长,不仅学习爱和被爱,还要学习如何平等,如何承担。

安妮宝贝说:“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有同情心的叙述者。因为我见过带着创伤的无法示人的感情。一些人盲目的生活和找不到出路的痛苦。我相信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真实的理由,所以要寻找那个疼痛背后的理由。它们是精神的一个内核。我希望我的小说里只有展示,而没有判断。因为我不相信人性有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。”倾诉和展示只是开始,还需要沟通和分析,更需要争取和斗争。我们需要有实质性的内容,比如女性如何选择职业,成立家庭,接受教育,反对暴力。由于生活现实本身的残酷,女性写作也不该等同于展示刻在人们心头的伤口,溃烂、疼痛、无力拒绝、麻木和死亡。文学是自由的,思想是自由的,感情是自由的,所以总有需要我们捍卫的自由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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